“各位校长、实力中介，货运上岗证，非常稳定，快证1天出，慢证7天左右……信息随时上传，国网查询，假一赔十……”2021年8月20日，“长春君安张校长”在其朋友圈发布了最新一期短视频，招揽生意。
短视频里的货运上岗证，是指道路运输从业人员从业资格证。按照交通运输部的相关规定，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需经相应的交通管理部门考试获取，即便是普通货车的上岗证，也要经过授权的驾培机构统一培训、考核合格后才能申领。
“张校长”宣称的免培免考、一天拿证真的靠谱吗？新京报记者7月8日与“张校长”联系办证，7月12日快递到手，证件上发证日期为7月9日，且证件真实可查。
在此后的调查中，新京报记者发现，在吉林省长春市、梅河口市等地，像“张校长”这样违规销售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的人不少，利益链条涉及中介、驾培机构，更有驾校人员在地方运管所办公场所参与制证，被违规倒卖的不仅有经营性货运上岗证，还有考试要求严格的客运上岗证、危险品运输上岗证……
吉林省运输管理局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对货运驾驶员上岗证的培训和考核是强制性的，如果有任何驾校可以免培考办理，不是骗子就是违规，“不允许不经培训、考核就发放货运上岗证，更不用说要求更严的其他从业资格证了”。
视频 | 买卖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调查。新京报社会新闻部出品
600元免考买到从业资格证
微信截图显示，今年3月，“张校长”就开始向一些从事道路运输工作人员和驾培机构人员群发广告信息，内容主要为：免考办理货运上岗证，办证价格、办证时长以及反复强调其可以承接大量订单，办证真实、速度快。
“张校长”及其妻子还在两人的微信朋友圈，以图文或短视频的方式，每天发布数条招商广告，办理各类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
我国现行的《道路运输从业人员管理规定》中规定，道路运输从业人员是指经营性道路客货运输驾驶员、危险货物运输从业人员等。国家对前述人员实行从业资格考试制度，驾驶员必须取得相应的从业资格，才能从事相关的道路运输活动。
2020年底，交通运输部对从业资格考试进行改革。据交办运〔2020〕66号，自2021年3月1日起，不再组织开展除道路危险货物运输以外道路货物运输驾驶员从业资格考试。不过，各地交通运输主管部门，需指导相关机动车驾驶员培训机构，按照《货运教学大纲》开展培训并进行结业考核。驾驶员凭《结业证书》和机动车驾驶证申领从业资格证件。
吉林省运输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介绍，申领普通货车的货运上岗证，需要在具备培训资质的驾培机构报名、参加强制培训、且考核合格取得《结业证书》。综合多家驾培机构人员叙述，报名费在200元—300元，时长一周左右。此外，吉林省外户籍在吉林省内申领上岗证时，还需提供在吉林省内的居住证。
但在“张校长”处，各类上岗证的办理，无需培训，也不要考试，更不需居住证，仅线上传输身份证、驾驶证等个人证件材料就能办理。
7月8日，新京报记者以中介人员身份微信添加了“张校长”，并通过微信发送了一名外省籍男子的身份证、驾驶证、个人照片等电子图片信息，付费600元。当日下午，记者收到了来自“吉林运管从业资格证服务系统”发送的手机验证码，随后张校长要求记者向其提供验证码。
7月12日，一份货运上岗证快递到记者手中。据顺丰快递信息，快递寄件地址为吉林省长春市奢岭街道君安驾校，寄件人是张校长，联系电话为171xxxx5555。
这份货运上岗证显示，该证件打印日期为7月9日，发证单位是吉林省梅河口市交通运输局。将该证件在交通运输部的道路运政从业人员查询网站查验，属于已备案的有效证件。
“张校长”朋友圈内发布的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办证广告。微信截图
“提交给发证机关的材料是齐全的”
“跟你要验证码就是在驾校系统给学员进行信息注册。”吉林省华阳驾驶员培训有限公司（下称华阳驾校）一位名叫欣欣（音）的业务员，告诉以中介身份进行调查的新京报记者。
在具体操作上，欣欣介绍，中介人员把驾驶员的身份证、驾驶证等资料发送到有资质的驾校后，后者会在驾校的电脑系统里完成驾驶员信息的注册，注册后驾校会代替驾驶员完成线上培训，凭借驾校考核权限直接制作结业证书，并在结业证书上代替驾驶员签字、盖上驾校的公章。这些资料会以纸质档案的形式提交到地区运管所，经审核无误后便能发放上岗证。
工商信息显示，华阳驾校属于具备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培训资质的驾培机构。华阳驾校校长穆林海表示，其驾校也可以免考办理货运上岗证和危险品上岗证。他透露，这些不经培训、考试的上岗证办理，程序上是完善的，提交到相应发证机关的材料都是齐全的，否则“运管所要担的风险太大，不能给办”。
8月24日，“张校长”再次游说新京报记者，对于量大的中介，三天可以发证，货运上岗证可以降至350元一本。“从业资格证的车型随便办”，对于客运从业资格证，也可以免考办理，只不过价格较高，2500元一本，免考的危险品上岗证价格会更高。
综合新京报记者获取的微信聊天记录和“张校长”夫妻的朋友圈，今年4月起，“张校长”代理的业务中就增设了客运上岗证和押运车运输上岗证，7月起，再次增加了危险品运输上岗证。
按照《道路运输从业人员管理规定》的要求，危险品上岗证、客运车上岗证等，都需参加相应交通运输主管部门、按照交通运输部的相关规定组织的统一考试。押运也属于危险货物运输类。
而在“张校长”的朋友圈里，货运、客运、押运不仅能免考，而且货运最快1天就能出证。在其每日更新的短视频里，常常出现百余本已办理好的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
新京报记者从“张校长”处花600元购买的从业资格证，官网备案有效可查。 新京报记者 吴小飞 摄
张校长的“迷惑”门面
“张校长”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办证途径?
8月27日，新京报记者以报考驾照为由，赴“张校长”位于长春市双阳区奢岭街道的“奢岭君安驾校”门店咨询。
“奢岭君安驾校”与一家理发店共用门店，门店招牌上显示“发仔专业染烫设计”字样，招牌下面的玻璃门上贴有“君安驾校”小字。
“这家驾校今年年初才过来，不知道哪的人，我们也不认识。”“奢岭君安驾校”对面店铺的老板说。
在这80平方米左右的店铺里，靠近正门约三分之二空间是发廊的理发区，其余是“奢岭君安驾校”的办公区。所谓驾校，就是20多平方米的地方摆着三张电脑桌，当日，有一名50岁左右中年男子正在一台电脑面前点击驾考相关的题目，其余的几张桌面上还有几摞货运上岗证，桌面墙体上贴着这家“驾校”可以代理的各种证件等信息。
“张校长”30多岁，通过调取电子转账记录查证，“张校长”名为张志强。
8月27日下午，张志强带领记者参观了其驾校的“练车场地”——距离门店2公里外的一处废旧厂区，厂区内荒草丛生，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驾校常见的教练车辆。“学员今天都去考试了”，张志强解释道。
张志强以长春君安驾校的名义在朋友圈发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相关的广告，并以“奢岭君安驾校”名义在奢岭招收驾驶证学员，但在签署驾驶员培训合同时，文件上却是另外一家公司的名字——长春市兴通汽车驾驶员培训有限公司（下称兴通公司）。
“哪这么多为什么？能给你把证办下来就行了……我们又不指着这个（招收驾驶学员）挣钱。”当新京报记者询问为何合同上不是君安驾校时，张志强回应道。此外，张志强的妻子也明确向记者表示，可以在此免培免考办理货运上岗证。
国家企业信息公示系统公示，张志强是兴通公司双阳分公司的负责人。经记者查询，该公司连普通的汽车驾驶员培训资质都没有，更没有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培训资质。
工商信息还显示，即便是兴通公司，也仅有三级普通机动车驾驶员培训许可。按照《机动车驾驶员培训管理规定》，该层级驾培机构只能从事一种普通机动车驾驶员培训业务。这意味着，不管是兴通公司，还是其双阳分公司，都不具备上岗证的培训资质。
而张志强的揽客招牌——长春君安驾校，根据工商信息确实是一家具备道路从业资格培训资质的驾校，不过该驾校否认了与张志强及相关公司存在任何关联。
8月28日，长春君安驾校总校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该驾校在奢岭没有直营分校，自称是长春君安驾校奢岭分校的，与长春君安驾校无关，“不是我们家的”。数名长春君安驾校分校的负责人也均表示，长春君安在奢岭没有分校，“也没听说过张校长这个人”。
君安驾校某分校王姓校长透露，一些不被认可，但挂着君安驾校招牌的报名网点，有两种情况：部分是加盟商的加盟商，这些网点利用君安的牌子招生，但是具体练车、服务跟君安没有关系；另外就是冒充的，这类门店连营业执照都不是君安的，只是挂一个牌子，公司层面很难去控制和清理。
“张校长”的驾校有多个名头，与一家理发店共用门店。新京报记者 吴小飞 摄
“垄断”梅河口市场的河南桥驾校
给张志强办理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的驾校，实际上另有他处。
8月下旬，张志强经常在朋友圈里发出这类视频信息：桌面上有一个未拆封的小箱子，打开后里面是百余张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张志强会放大证件上的发证日期，以证明是实时更新，并在视频中附言其办证业务量大、稳定且速度快。
通过视频中的运单号、记者手中货运上岗证的发证机关等多方核验，给张志强邮寄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的，既不是君安驾校，也不是兴通公司，而是梅河口市河南桥机动车驾驶员培训学校（下称河南桥驾校）。
河南桥驾校位于梅河口市天成国际小区南门附近。9月3日上午，新京报记者以中介人员身份实探，河南桥驾校的报名处门面是两层小楼，单层面积不到100平方米。店面里有十余人，除了几名咨询办证业务的，有七八人在对着电脑工作。
“你也是来办证的？”进门后河南桥驾校的一名自称叫闫洪艳的女性工作人员跟新京报记者攀谈，并称刚刚有两名外省的年轻人来过，也是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的中介，“我们的业务量老大了，全国各地都有。”
天眼查信息显示，闫洪艳曾是河南桥驾校的投资人。其提供的手机号码也是河南桥驾校的工商备案联系电话。
“月单小于1000人你找她（闫洪艳）办理，月单超过1000后再聊，我们驾校有专门对接大客户的人。”河南桥驾校一名40多岁的男性工作人员对新京报记者说。
闫洪艳说，河南桥驾校办理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已有半年之久，业务范围遍及全国。她还表示，河南桥驾校也能办理免考的危险品上岗证，不过要等待合适时机，双方合作一段时间之后再谈。
据闫洪艳介绍，具体的办证方式为，中介人员只需提供驾驶员的身份证、驾驶证等信息，便可以在此办理上岗证。不过，由于河南桥驾校业务量较大，需要中介人员辅助驾校填写学员注册信息，其余手续（刷学时、出具结业证明等）由河南桥驾校来完成。
天眼查信息显示，河南桥驾校的许可经营范围包括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培训。
据梅河口当地某驾校一名管理人员透露，2021年之前，河南桥驾校出现了经营困难，拖欠教练工资，直到后来拥有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培训资质，经营情况才逐渐好转。裁判文书网上确有案例证实，河南桥驾校出现过拖欠员工薪酬、借款逾期的案件。
闫洪艳表示，半年以来，河南桥驾校稳定了一批月单量超过1000份的大客户。“你这样一个月只有一两百个的，只是人家（大客户）一天的量”，因此每份400元，没有降价的空间。
“梅河口只有我们一家能办上岗证，最快1天能下证，而且非常稳定，不会三天两头的停办。”闫洪艳说，“我们价格高，但是办证速度快”。
9月3日下午，新京报记者赴梅河口市运管所探访调查。在运管所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业务办理区，上午那名曾与记者攀谈的河南桥驾校中年男员工，正坐在运管所办公室的工位上。他的旁边，还有一名运管所的工作人员，正在给一批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贴照片。
中年男员工告诉中介身份的新京报记者，记者在张志强处购买的货运上岗证为其所制办，“我自己办的证一眼就看出来了”，并多次强调“梅河口的上岗证只有我们驾校能办”，其业务范围遍及全国，所办证件真实有效。
“我两边的都是（既是河南桥驾校的人，也是梅河口运管所的人）。”当新京报记者问他是否为梅河口运管所工作人员时，该男子回应道。在场的运管所的工作人员对该男子的说法没有否认。
梅河口市河南桥驾校门店，其工作人员称每天办理大量从业资格证。新京报记者 吴小飞 摄
多家驾校明码标价“上岗证”
8月下旬至9月上旬，新京报记者在长春市、梅河口市多地调查发现，大部分驾培机构、中介，对于不经培考直接购买货运上岗证的违规业务并不掩饰。
在长春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考场，就有数名中介人员蹲守考场门前现场揽客。9月1日，新京报记者以中介人员在考场门前实探，其中一名徐姓中介把记者带领到其车前，在交通部网站上现场查验其车内百余本不经考培、直接购买证件的真实性。
在具备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培训资质的驾校里，免考卖证的情况更加普遍。以长春市培训资质的华阳驾校、老干部驾校为例，这两家驾校的负责人均向暗访的新京报记者多次表示，只要提供相关证件资料，就可以购买货运上岗证、危险品上岗证。只不过对于危险品上岗证的报价差别较大，老干部驾校3000元一本，华阳驾校6000元一本。而在正规的培训考试中，危险品上岗证的报名费仅在500元左右。
据多位中介、驾校负责人介绍，目前在吉林省内，可以直接购买的道路运输从业资格证，主要来自梅河口、四平、辽源、梨树县、农安县等地。“其他的地方查得严，都要居住证，不好办。” 新京报记者实际验证的两份货运上岗证，发证机关分别是梅河口市交通运输局，梨树县交通运输局。
另外，长春市、梅河口市两地的数名驾校负责人还向新京报记者透露，能不能顺利地买到证件，要根据各个地方运管所或交通局的“风口”来定，“有的地方管得严，有的地方管得松，都是一阵一阵的，碰到上面查得严的时候，运管所会来信儿，要么换地方要么就等等。”
梅河口市运输管理所，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驾培机构贩卖的部分从业资格证由该所核发。新京报记者 吴小飞 摄
根据《道路运输从业人员管理规定》若干规定，客货运驾驶员未取得相应从业资格证件，使用违规从业资格证件，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处200元—2000元内罚款；未取得相应从业资格证件，从事道路危险货物运输活动的，由设区的市级人民政府交通运输主管部门处5万元—10万元内罚款。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此外，按照上述规定，交通运输主管部门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工作人员，如果不按规定的条件、程序和期限组织从业资格考试的，发现违法行为未及时查处的，或者索取、收受他人财物及谋取其他不正当利益的，依法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在吉林省内，不允许任何地方不经培训、考核就发放货运上岗证，更不用说其他从业资格证了。”吉林省运输管理局道路运输从业资格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对货运驾驶员上岗证的培训和考核是强制性的，如果有任何驾校可以免培考办理，不是骗子就是违规，“吉林省交通厅查的就是这种，抓的也是这种（违规办证）。”
新京报记者 吴小飞
编辑 甘浩 视频剪辑 王丹阳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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